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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书经眼录孙频我们骑鲸而去作品

  • 来源:本站原创
  • 时间:2020/11/6 14:3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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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新书经眼录”栏目,我们为大家推介青年作家孙频和她的新书《我们骑鲸而去》●孙频·我们骑鲸而去●

《我们骑鲸而去》,孙频著

上海文艺出版社年8月出版

收录中篇小说《我们骑鲸而去》

短篇小说《猫将军》《阳台上》

继“痛感三部曲(疼盐裂)”《鲛在水中央》之后,

80后女作家孙频全新跨文体力作

在人类文明的尽头,在无涯际的时间里,勘探生命与存在

纯粹精微犀利 幽深

◆平凡之人可以留下最优美的背影

◆荒芜处亦可以生出无限生机

对人的内化,对黑暗中的尊严,对永恒生存困境的不竭追问,从黑暗中萃取着光明。——阎连科孙频的写作从容大气,在新一代的作家群中,她早已脱颖而出。——苏童对人性的独到侦测,对经验的鲜活释放,对语言的精准控制,使孙频在文学上高开高走。我既惊讶又好奇,她将要写到哪里去?——韩少功

小说讲述了一个没有四季,永远都是夏天的几乎与世隔绝的小岛,上面住着三个各有创伤的人:热爱写诗,却把生活过得一团糟的不得志的中年小科员“我”;才华横溢,却因同行间嫉妒而失手杀人的七十多岁的剧作家老周;杀死了家暴丈夫,坐了17年牢后出狱,却又遭逢独生儿子车祸去世打击的中年女子王文兰。

三个为了躲避人世嘈杂的人来到偏孤的小岛,日日朝夕相处,却在看不到尽头的孤寂中动摇了上岛的初心。不久,老周莫名从小岛上消失不知所踪,来岛上守矿的“我”也违背了合同,提前回大陆,只留下王文兰还在坚守着要在岛上开发所谓旅游项目的“理想”。

孙频的小说几乎都关涉记忆和遗忘,伤痕和痛感,以及对这些的反思和追责,她叙述的世界偏内在和内倾,却是读者的钟爱与不舍,正是因为,她讲述的故事打动众生。

孙频,江苏省作家协会专业作家。著有小说集《隐形的女人》《九渡》《三人成宴》《同体》《假面》《疼》《十八相送》《无相》《异香》《罂粟的咒》《自由故》《盐》《鱼吻》《不速之客》《裂》《鲛在水中央》以及长篇小说《绣楼里的女人》。曾获《小说月报》十五届百花奖、第八届茅台杯《小说选刊》年度大奖、第六届《花城》文学奖、第六届紫金山文学奖、第十届《上海文学》奖、紫金人民文学新人奖、首届《钟山》文学双年奖等。

作品选读1

那个小岛上没有四季,阳光永远凶猛异常,好像离太阳只有一步之遥。在这岛上待久了,便能看到,长成各种形状的时间正在那里走来走去地闲逛。

那些已经苍老的时间仍然栖息在阴森的椰林里,粗大的榄仁树里、橙花破布木里。坐在榄仁树白骨般狰狞的树根上,甚至还能听见这些时间迟缓滞重的咳嗽。那是还有恐龙的时代吧,它们就生活在这岛上,寄宿在珊瑚礁上,树木的枝叶间,代代生息繁衍,繁殖出越来越多的时间。几亿年过去了,这里没有国家,没有战争,没有朝代更替,直接就从恐龙时代过渡到了现在。

刚上岛的人往往会被这些庞大古老的时间吓住。

黄昏,我走近沙滩的时候,远远看见那两只黑背一坐一卧。这是两只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就被遗弃在岛上的狗,已经沦为野狗。

坐着的那只像个人一样,竖着耳朵,呆呆望着海水退潮。听到我的脚步声,回过头,神情忧郁地看了我一眼,便又继续扭头看海水。它的目光太像人的目光了,我心里不免有些害怕,疑心它其实就是个在岛上被施了魔法的人,只是我没有能力认出他来,又担心它会跳海自杀。刚来到这岛上的时候,老周就曾告诉我,这岛上的狗因为太孤独,都有些抑郁,很容易染上跳海自杀的毛病。狗天生是会游泳的,但一旦它打定主意要自杀,它就有本事让海水把自己淹死。有只狗自杀一次他救一次,每次把它从海里救出来,它还要执拗地继续跳海自杀,反复折腾几次,最后一次终于死成了。死狗浮在海面上,白色的肚皮鼓鼓的,狗牙雪白地龇在外面,尸体比它活着时膨大了一倍,所以看上去比活着时凶悍了不少。

据老周说,有一段时间,这岛上的狗比人还多。因为以前那些在岛上采矿的工人和偶尔上岛的渔民一共加起来也超不过十几个,人太少,寂寞,所以都喜欢养条狗做伴。除了工人和渔民,狗便成了岛上的第三大岛民。第四大岛民居然是眼镜蛇,但眼镜蛇也不是岛上的土著。据说有一个工人曾把一笼蛇带到岛上来,准备在工作间隙慢慢炖了给自己下酒,不料从笼子里逃掉了几条,眼镜蛇此后就在这小岛上安营扎寨繁衍子嗣了。爬上榄仁树摘山枇杷的时候,有时候会看到树枝间正盘着一条大蛇,听见声音,蛇盘里倏地吐出一截血红的蛇信子。此外岛上还有几只野猫,说是野猫,其实都是被人带到岛上之后又遗弃在这里的。据说有一个工人曾经还想把一头小猪带到岛上来做伴,等它长大就杀了吃肉。没想到回岛的路上遇到了台风,台风过去了,寒潮又来了,终于等到像唐僧取经一样漂回了岛上,小猪已经在路上长成一头大猪了,结果回到岛上不到一个月,这头猪就跳海自杀了—因为岛上没有第二头猪。

已经退潮,我走到沙滩上,低头看有没有什么好看的贝壳。我有一个百宝箱,里面收纳着各种从沙滩上捡到的贝壳。我曾在这沙滩上捡到过各种稀奇的贝壳,唐冠螺、毛法螺、海兔螺、泡螺、缀壳螺、鹦鹉螺、蝎尾蜘蛛螺、马蹄螺、椰子涡螺、花仙螺、黑星螺。还从这沙滩上捡到过各种外国的酒瓶子,我把它们都插在椰子树的周围,做了栅栏。阳光好的时候,这些瓶子流光溢彩,状如宝石。我还捡到过几只漂流瓶,里面装着或长或短的信。或许是一个船长在船即将沉没时写的,或许是一个水手写给远方的姑娘的。这些瓶子各自驮着一个巨大的秘密不知已经在海上流浪了多久。我把它们又扔回了大海,让它们驮着秘密继续流浪。秘密,与魂灵、气息属于同一物种,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在这个世界某个看不见的角落里,它们也许正藻荇交横,汪洋恣肆。

有一次还捡到一个越南小孩的尸体,脸已经被鱼吃掉了,身上爬着几只小花蟹。我和老周把他埋在了干燥的沙滩里。那里已经有几座苍老的坟墓,没有墓碑,没有任何记号,只是静悄悄地面海而立。老周说,当年他刚上岛的时候,这些坟墓就已经在这里了。当时他还曾见过上一位隐居者留下的痕迹,草棚里尚未吃完的食物已经腐烂,檐下挂着坚硬的鱼干,储水的瓦罐里还有半罐水,而那位隐士却踪迹全无。他说,那位隐士的前面也许还有别的隐士,前面的前面也许还有。在更早的古代,这个岛还做过流放地,流放到此的犯人大约没有能活着回去的。

我捡起一片猿头蛤装进口袋,盘算着可以打磨只茶盏。我在岛上的不少器具都是用贝壳做的。不远处的沙滩上晒着一颗被海水送上来的椰子,在海水里泡久了的缘故,看上去披头散发,像颗女人的头颅正趴在那里。那只坐着的黑背还是背对着我一动不动地看着大海,狗在这岛上待久了都会失去吠叫的能力,一个个变成哑巴。那只卧着的黑背朝我跑了过来,嘴里竟然叼着一只空矿泉水瓶。它是在央求我和它玩一种游戏,估计是以前它的主人经常和它玩的。它们不大看得起岛上的其他土狗,有些孤傲,只它们两个终日厮守在这海边,以鱼和老鼠为生,好像一直在等待主人归来。我第一次知道狗居然也能像猫一样,以鱼和老鼠为生。

我往那空瓶子里装了半瓶沙,然后使劲把瓶子扔进了海水里,两只狗立刻呼啸着冲进海里,追上瓶子,叼出来,又跑到我跟前眼巴巴地瞅着我,乞求我再扔一次。我又扔了一次,试图扔得更远些。很快,瓶子又被两只狗捉了回来,然后又摆到我面前等着我扔。我很想教会它们扔瓶子,以后就可以不求人了。我使劲抡圆了胳膊又扔了一次,但也扔不出更远了。

反复扔了几次,自己的那只胳膊都要跟着抡出去了,两只狗仍然没有放过我的意思。夕阳即将入海,在海天交界的地方焚起一把血红的大火,火光在海面上播下了万千鳞片,金色的鳞片织成了毛茸茸一块巨大的毯子,铺在海面上,让人觉得只要走上去,就能一直走到夕阳入海的那扇门前。两只狗的眼睛也被染成了金红色,更像中了魔法。我怕它们会跳进海里去叼落日,但它们在海边早已见多了,觉得那只灌了沙子的矿泉水瓶远比这落日更好玩。

夕阳沉入大海,渐渐熄灭,海水开始变得越来越阴暗,越来越浑浊,那些黑色的浪花也渐渐长出了牙齿,上岸撕咬着礁石。漆黑的海水如一切暗处的庞然大物一样散发着让人不安的气息。远处的几点灯火是正在远海打鱼的渔船,渔船之间会在夜晚用灯光来对话,“收成怎么样?”“妈的,昨晚又被鲨鱼跟上了。”它们有特定的灯语,像摩斯密码一般。夜空广袤幽深,一条疏朗璀璨的银河缓缓流过,一直垂到海里。这样看上去,海天之间是没有缝隙的,走到海的尽头便可直接爬上夜空。一些无聊的书上说远古的水手们曾对大海的尽头做过各种猜测,或许是断崖,或许鼻尖会碰上太阳被烫伤,或许脑袋会撞上天空顶起一个大包。

在这样的岛上,还得用最简单的方式来解决谋生问题,比如打鱼、农耕、砍柴。这里没有权力、审判、祭祀、演出、会议、名牌,退回到文明之始,人类几百万年的进化皆成云烟。我独自在这岛上走来走去的时候,不禁会想起人类那些大大小小的战争、数不清的政权更迭,这时候觉得自己就像一个看过很多场希腊悲剧的雅典公民,唏嘘中带有悲怆。

离开沙滩后,我去找老周。老周是个看不出年龄的老头,就是说他有几百岁了,我也会相信。长脸,面孔紫黑色,被热带的太阳烤得又干又硬,每一道皱纹都像是用斧子凿出来的。脖子上青筋爆出,状如岩石,留着一部庞大的白胡子,朝天竖着一头犬牙参差的白发。老周不肯讲他的年龄,也不肯讲他到底为什么要只身来到这岛上。

我上岛那天,在船上远远看到海面上浮出一个小岛,实在太小了,简直像个玩具,感觉都可以从海里捞起来带走。我在船上看到岸边似乎立着一个小小的人影。我一上岸,那人影便远远朝我伸出两只手,跌跌撞撞奔跑过来,在大海的衬托下那人影显得极小极轻,尘埃一般,似乎一阵海风便能吹跑。那影子飘了很久才落到我面前,我一看,居然飘来个紫黑色的老头,白胡子在海风中飞舞,一张口就被他自己吃进嘴里。这么炎热的岛上,老头居然穿着一身式样陈旧古怪的三件套西服,到了面前他并未说一句话,只是盯着我使劲地看。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因为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活人了。

他的目光很奇怪,像载重汽车一样,轰隆隆直着就开过来,不会拐弯,盯着我一看就是半天,看得我心里有些发毛,还暗暗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衣服有没有穿反,裤子拉链有没有拉好。后来才发现他不光是看我,看什么都是死死盯住一看半天,看个椰子也是,几乎能在椰子上看出一个洞来,我才慢慢放下心来。那天他先盯住我看了好半天,然后过来和我握手,把我的两只手抓住使劲摇,像是我们已经认识了一个世纪那么久。握了好久的手,他才终于说出一句,吃了没?我看看时间,已经是上午九点多,就说吃了。过了十分钟,他又问了一句,吃了没?我心想,这老头记性不是很好啊。只好说,吃了。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像想起了什么,连忙又问了一句,吃了吗?问得很诚恳,像是生怕失了礼数。

那天,他为了迎接我,特意穿上了几十年前的一套西服,是他最得意的一套衣服,布料好,做工讲究,一直藏在箱底,轻易不拿出来。他一个人在这个岛上已经生活了很多年,这么多年里只见过几个渔民和曾经在岛上采矿的十来个工人。隔段时间他会划船去花莲码头卖鱼,换点日用品、换点茶和烟回来。

我问他为什么一个人来到这岛上,他紧张地看看四周,压低声音对我说,我们不要谈论这些。我很是诧异,又问他一个人在岛上是怎么过的。他牢牢盯着我的脸看了好几分钟,才慢慢开口道,吃饭、睡觉、干活、打鱼,围着岛转圈。我说,这么小的岛,那一天得转多少圈?他很慢地眨了眨眼睛说,很多圈,数不过来。我说,你转得不头晕?那也不能每天就转圈吧?他说,要干活的,每天都要打鱼砍柴。然后又盯着我看了足足有五分钟,忽然说,我藏着书,可以看书,我还有一台录音机,可以听歌。岛上有个工人还送了我一个舞厅里用的水晶球,水晶球的光是彩色的,能转动,一打开就把屋子照得像个剧场。

我注意到他用了剧场这个词,听起来多少有点古怪。我又问,那你每天吃什么?吃鱼?吃海带?他继续呆呆盯着我的脸说,靠海嘛,当然吃鱼,我有时候出海打鱼,有时候就在半夜下海捕鱼,因为鱼在晚上也要睡觉,你看它们一动不动地浮在水里,那就是在睡觉,有的大鱼睡觉的时候大头朝下,尾巴朝上,像萝卜一样。在水下拿手电筒一照它们的眼睛,它们就呆住了,都不知道跑,伸手一抓就抓住了,和在树上摘果子差不多。我自己也会种点菜。

我已经被盯得习惯了,不再觉得不妥,我说,一个人多孤单,你怎么不养条狗做伴?他皱了皱眉头,笨拙地把目光从我脸上挪开,我都能听见他目光挪动时的嘎吱嘎吱声,机器缺油的声音。他又死死盯住一片空地说,那些工人们以前在岛上就养狗做伴,遇到一两个月的寒潮,岛上实在没吃的了,就把自己养的狗杀了吃,像吃自己儿子一样,吃的时候还哭,哭完了还要吃。再说了,狗最多就能活十几年,肯定要比人早死,它死了你还是一个人,倒不如不养。我屋里有老鼠,晚上睡不着的时候,我就拿弹弓打屋顶上的老鼠玩,老鼠其实也挺好玩。

我先是感叹,人无论在哪里,都能想办法为自己找出些快乐来。继而又觉得奇怪,问,你说的那些工人呢,怎么一个也不见?他呆着脸半天没言语,好像并没有听见我的话,忽然,眉毛一挑,目光钝而有力地从地上弹起,又向我脸上慢慢行驶过来,嘴里的话迟缓地跟在后面,对了,我还养了一套茶具,紫砂的,是我家祖上传下来的,当年我把它带到岛上来和我做个伴,真是带对了,茶壶的寿命总比人长吧。我每天都要泡上两壶茶,早上绿茶晚上红茶,把那茶壶养得都包了浆。说着说着他忽然打住,目光移开又回来,正色问了我一句,你给我说说,你到底来岛上干什么?我说,来守矿,这活儿没人愿意干。这岛上有磷酸盐矿,其实就是海鸟的粪便化石。他把目光慢慢从我脸上挪开,说,守矿?告诉你吧,我早就不拍电影了,也不演话剧了,我现在就是个渔夫。我听了这话心里觉得奇怪,但也没敢再多问。

我们从此做了岛上唯一的邻居。他恪守着一套自己的礼仪,每次见了我都要先问一句,吃了没?半夜也是如此,刚吃过饭也是如此,然后再热情地长时间握手。上午刚握过,下午再握。握完手之后才缓慢进入聊天的程序,但聊着聊着,他的紧张和不安就会噌地被什么点着,在一片黑暗中忽然照亮了他那张紫黑色的面孔。他狐疑的目光从我脸上悄悄掠过。

但岛上毕竟只有我们两个人,多少有些相依为命的感觉。他第一次邀请我到他屋里做客。他住的屋子是用礁石和贝壳垒起来的,看上去又白净又明亮,屋檐下挂着一排鱼干,像风铃一样叮当作响。一走进去却咣当一声就暗下去了,只见昏暗中漂浮着几件简陋的木质家具,有床,有桌椅,还有只柜子。做工粗糙,油漆都不上。我说,你还会自己打家具?他倨傲地点头,在岛上不靠自己靠谁?万事不求人。

等眼睛适应了黑暗,我才看到桌上有一台古老的红灯牌录音机,还摆着一摞书,最上面是一本破旧发黄的《莎士比亚戏剧》。墙上贴着一张古老的世界地图,还贴着一张红纸,上面写着龙飞凤舞的四个大字,节花自如。我说,这是什么意思?他点了一根烟,红色的烟头在昏暗中一明一灭,声音却似乎游弋在别处,他说,我老家是有四季的,寒来暑往,秋收冬藏,可是这岛上没有四季,永远都是夏天,时间静止不动,人会很难受,我就老提醒自己,在心里要有四季,要顺应季节的变化,顺应花开花落,才能做到自如嘛。我说,莫非喜欢老庄?他抽了一大口烟,然后用一个指头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悄悄对我说,不要信什么老庄,那都是用来统治人的东西,到底活在哪个世道其实也不重要,记住,人活在自己的这里才最重要。在这岛上没人可说话,就更得多用脑子,要使劲地想使劲地想,一刻也不能停,不然脑子会锈住的。

我见床头贴着几张发黄的照片,便凑过去细看,好像都是话剧的剧照,演员很年轻,化着浓妆,认不出是不是他。我说,老周,这照片里有你吗?他半天才感伤地回了一句,那是上大学的时候和同学们一起演的,那时候年轻嘛。我扭头寻他,只见他的一圈轮廓正落在那把破椅子里,看不清面孔,只有一个红色的烟头在他脸上一闪一闪。我凑过去一看,他正叼着烟摆弄着桌上的一只木盒,小心翼翼地把木盒打开,居然是一盒提线木偶人。我细细端详,木偶人都是用木头刻出来的,有男有女,他还给这些木偶人缝了衣服穿上,身上挂着贝壳做的装饰品,有的木偶人还有羽毛做的头发,可见是女木偶。

他把木偶人拿出盒子,在桌子上整齐地站了一排。我低头去看这些木偶人,在昏暗的光线里,他们看上去有眉有眼,栩栩如生,倒衬得我和老周像两个误闯进来的巨人。烟头倏地亮了一下,老周喷出一大口烟来,用手指关节有节奏地敲着桌面,得意地说,看见了没?我自己不能演戏了,就让这些木偶人来替我演,这张桌子就是我的剧场,我给它起了个名字,叫世界剧场。名字起得是有点大,不过也没关系,凡事都有它的道理,你说是不?这个木偶人是哈姆莱特,这个木偶人是他的朋友霍拉旭。告诉你,我是实在喜欢哈姆莱特,我认为他是莎士比亚发明出来的最了不起的人,他对自己研究得很通透,没几个人能赶得上他。你看他对生存还是毁灭的问题,就只回答一句,随它去,真是个英雄哪,英雄就应该是这样的。我让我的木偶人给你表演一段哈姆莱特临死前的戏吧,现在,哈姆莱特和霍拉旭上场了。

【城堡中的厅堂,国王和王后都倒地身亡。

哈姆莱特:愿上天赦免你的错误,我也跟你来了。我死了,霍拉旭。不幸的王后,别了。你们这些看见这一幕意外的惨变而战栗失色的无言的观众,倘不是因为死神的拘捕不给人片刻的留滞,啊,我可以告诉你们。可是随它去吧,霍拉旭,我死了,你还活在世上,请你把我的行事的始末根由昭告世人,解除他们的疑惑。

霍拉旭:不,我虽然是个丹麦人,可是在精神上我却更是个古代的罗马人,这儿还留剩着一些毒药。

哈姆莱特:你是个汉子,把那杯子给我,放手。凭着上天起誓,你必须把它给我。啊,上帝,霍拉旭,我一死之后,要是世人不明白这一事情的真相,我的名誉将要永远蒙着怎样的损失?你倘若爱我,请你暂时牺牲一下天堂上的幸福,留在这一个冷酷的人间,替我传述我的故事吧。(死)

霍拉旭:一颗高贵的心现在碎裂了。晚安,亲爱的王子,愿成群的天使们用歌唱抚慰你安息。

老周放下木偶人,又很享受地点上一根烟。我惊叹道,老周,你以前到底是干吗的?怎么就跑到这小岛上来了?老周喷出几口烟,看上去像头大象正坐在那里栖息,嘴里说,你不用老套我的话,我现在就是个打鱼的。

这时候我发现地上有个被木板遮住的洞口,便吃惊地问他,老周,你屋里还打了一眼井?那圈轮廓袅袅冒着青烟,略有些不屑地说了一句,不打井怎么吃淡水?我打开木板一看,还有架梯子,原来下面是个地道。我顺着梯子下去,点起里面的蜡烛,看到地道里还挺宽敞,足有一间小房子那么大,地道里居然有灶台,有做饭用的家什,有桌子椅子,还有一张床,就像是把上面的屋子在地下又复制了一遍,又像是上面那间屋子留在水中的一个诡异倒影。然后,我在地道里看到了一眼真正的水井。井口不大,挂着滑轮,可以把地下水打上来。我冲着上面喊了一句,老周,连地道都修了,这世上还有人能找到你?你这都快修成古墓派了。地道里轰隆隆地四处撞击着我的回声,过了半天才听到上面轻飘飘丢下一句话来:什么是古墓派?

等我再从地道里爬上来的时候,吊在屋顶上的那只镭射灯球打开了,五颜六色的灯光长满了整间屋子,热带雨林一般丰茂,瞬间就要把我埋葬。老周在桌上提着那个叫哈姆莱特的木偶人,意犹未尽地为它配音:因为你虽然经历一切的颠沛,却不曾受到一点伤害,命运的虐待和恩宠,你都是受之泰然,能够把感情和理智调整得那么适当,命运不能把他玩弄于指掌之间,那样的人是有福的。

灯火辉煌的小屋外面是一望无际的大海。

他屋里熄着灯,我不能确定他在哪里。熄灯的时候,他可能睡在椰林里,也可能睡在地道里。我便先绕到屋后面的椰林里。果然,他正躺在架在两棵椰子树之间的吊床上睡觉,整个人像条大鱼一样兜在其中慢慢晃悠着。我轻轻摇了他几下,他立刻从吊床里滚下来,见是我,张口就问,吃了没?真是讲究礼数。我点点头,表示吃过了。接下来他又要和我握手,我们的四只手放在一起握了半天。我们渐渐熟悉之后,他不再盯住我不放,但目光仍然是直的,还是不太会拐弯,木头棍儿似的戳过来戳过去。他时不时还会表现出对我的好奇,有一次他悄悄对我说,你手里拿的那个小电话,能让我看看吗?

握完手他让我坐下,然后从地上放的几只椰子里挑了一颗最大的砍开让我喝,他有本事举着长刀把高高的椰子砍下来,而我没这本事,所以我总是蹭他的椰子喝。我捧着那只人头大的椰子刚喝了两口,就听他又问,吃了没?

他蹲在我对面抽烟,把两根烟放进嘴里同时点了抽,豪华得很,好像他嘴里长出了两只象牙。见我喝完一颗椰子,他立刻起身又要给我砍一颗,我忙说,喝不下了喝不下了。他疑惑地看着我,不喝了?我说,真不喝了。他还是不肯相信,继续捧着椰子盯着我看,问,为什么不喝了?我指指肚子,他便叼着两根烟慢慢把椰子放下,呆立片刻,回屋里把他那套紫砂茶具搬了出来,说,不喝椰子就喝点茶嘛,来我这里总要喝点什么,怎么能什么都不喝呢?然后开始泡茶。

我们俩几乎每天都要见面,每天见了面他都是这般倾其所有,每天要请我喝椰子再请我喝茶,还要请我到他屋里,让那些木偶人为我表演《李尔王》《巴巴拉少校》《三姐妹》《暴风雨》,他对莎士比亚简直是热爱,总是夸赞莎士比亚如何伟大。但他时不时还是会对我产生疑虑,有时候他会冷不丁扔出一句,你到底为啥来岛上?我说,早和你说过了,来守矿,我和一家公司签了两年的合同,这工作没人愿意干。他狐疑地看着我说,国家早就公私合营了,你说的是什么公司?我说,老周,那都是几十年前的事了,现在的世道又变了。也不怕你笑话,我在现在的世道里,就属于那种没用的人,一辈子升不了官也发不了财,还生怕和人打交道,四十多岁了还是个小科员,在单位被人呼来喝去,老婆都说我没用。离婚后什么都归了我老婆,我房子也没了,又辞了职,就想找个地方躲一躲,躲开人类,和人打交道太累了。

他先是有些诧异,外面的世道成这样了?继而又微笑道,其实哪个世道都一样,让你回到唐朝宋朝,就不用和人打交道了?呆了一呆,他又指着自己的脑袋对我说,你记住,一切世道都是过往,都靠不住的,活在自己这里就最好。

在这岛上,如果那些打鱼的渔民不来,就只有我们两个人,真是像岛主一般。一开始在岛上的日子很是逍遥,果真是远离人寰。我跟着他在岛上四处游荡,找诺丽果、山枇杷吃,或摘仙人掌的果子吃。吃之前他会极耐心地把仙人掌果子在地上慢慢打磨,直到把所有的刺都磨秃。我发现他喜欢把一个最简单的动作演变成一个世纪那么长,以此作为消遣。我说这仙人掌的果子和火龙果会不会是亲戚啊。他说,什么是火龙果,长得像龙么?我告诉他,这仙人掌的果子再胖十倍就是火龙果。吃完后我们的牙齿都红得像吸血鬼,倒也不在乎,反正没人看。他教我认识岛上的各种植物,羊角树、黄檀、灰莉、驳骨树、麻露兜、鹅掌柴、变叶木,教我把破瓦罐或动物头骨扔在浅海处,过几天捞上来,破瓦罐或头骨里就会挤满了密密麻麻的海鳝,几颗海鳝头同时从一个孔里伸出来摇摆张望,像极了女妖美杜莎的头颅。他还得意地教给我一个娱乐的办法,把从树上采下的生槟榔切开,蘸上贝壳粉,用蒌叶包起来慢慢嚼。

他烟瘾极大,终日像座烟囱似的,坐在我对面时突突突地不停冒烟,好像他身体深处堆满燃料,随时都在燃烧。他说,你待久了就知道了,在岛上没什么都不能没有香烟。有个渔民到深海打鱼的时候会在岛上住几天,他会把假烟假酒带到岛上来卖给我们,明知道是假的,我们还是照抽照喝不误。假的总比没有好。最初的新鲜感过去之后,我发现在这岛上最可怕的事情竟然是没有人可说话—而我原本是为了避开人才来岛上的。

一阵晚风吹过,椰子树巨大的树叶张牙舞爪地挥舞在我们头顶的夜空里,看上去只是黑色的剪影,硕大无朋,散发着史前的气味,像栖息在化石里的古生物。他抽了口烟叹气道,感觉到了吧?在这岛上倒是自由自在,可就是太孤独了。从前那些工人在的时候还好一些,我还经常和他们在一起打牌喝酒,他们好玩,喝多了就往椰子林里一躺。岛上没女的,那真是不穿衣服也没人管。为了打发寂寞,他们给每个人都起了一堆外号,每天换着叫,每天把每个人都从头到脚挖苦一遍来取乐。每次补给船来了,岛上所有的人都会拥向码头围着船看,倒不是因为送来吃的喝的,主要是为了看人。哎呀,看到一个人,哎呀,又一个。一连看到好几个人,虽然都不认识,但还是高兴得不得了,就想过去和人家说话,想抱住人家,想和人家喝酒,可都是男人哪。所以每次补给船来了,他们就像过节一样高兴,我也会跟着他们去凑热闹。

我说,你这么多年就再没去过城里?

他把烟头塞进空椰子壳里,立刻又点上一根,说,早几年回去过一次,被吓坏了,怎么长出那么多高高的楼房。一出了岛,那真是看什么都新鲜,看见头猪也高兴,觉得所有的猪都好看。看见生人那更是高兴得不行,老远就想和人家打招呼,想跑过去和人家握手,还想把两只手都用上和人家握。如果在街上看见有人吵架,哎呦,那高兴得简直不得了,一定要站在一边竖起耳朵听人家把架吵完,生怕拉下一句。不敢过马路,一看见汽车心里就害怕,生怕撞到自己身上。就商场门口那玻璃门,你知道吧,就那种擦得干干净净的玻璃门,上面连个字都没有,我以为根本就没玻璃,想走进去,结果一头就撞在了玻璃上。买东西的时候,因为我不知道砍价,他们就把价格抬高两倍卖给我,还叫我老板。我在岛上几十年了,不知道外面变化这么大,什么都没见过,买了些稀罕的吃的带回岛上,结果囤着囤着都坏了还没来得及吃。最关键的还是囤烟,少了什么都不能少了烟,没有烟那可怎么活?实在没有烟的时候我就在地上捡自己扔的烟头抽,抽着抽着连手指头都能点着。

孙频部分作品封面

我也跟着他抽了两口烟,说,以前怎么就没觉得烟是这么好个东西,现在发现确实是好。你在这岛上待了这么多年,缺吃少穿,就没想着要走?

他抖着白胡子哈哈大笑,说,那是你还没想明白,我这才是活到人的根子上去了,活到根子上了,你就会觉得世间的好多东西都不真实。说罢他起身回屋,再出来的时候手里捧着一把核桃。他说,忘了给你吃好吃的了,上次去码头,拿鱼干换回来的。

他用石头把核桃砸开请我吃,自己也拿起一只,却并不急于吃下去,他开始捧着核桃细细啃上面的核桃皮。他啃得很仔细,像在小心翼翼地给一颗脑袋剃头发。他一边啃一边说,岛上就我一个人的时候,我也害怕过,害怕自己的精神会不会出问题,后来发现没事,在这里就必须得多用脑子,每天用,使劲地用,使劲地琢磨事情,翻来覆去地想问题,那你就不怕。你知道不?原来在这岛上采矿的那些工人就疯了两个,好好的小伙子忽然就给领导打电话,你是李连坤吧?我的命令你还没接到?我要坐大船走,要有洗澡间有餐厅的那种大船,船上要存一万五千瓶好酒。

他慢慢用门牙把核桃仁外面的那层皮啃得干干净净,犄角旮旯里也不放过,渐渐露出了雪白的核桃肉,看上去简直像一只精雕细刻的工艺品,让人不忍下口。他这才把核桃往空中一抛,像玩杂技一样用嘴稳稳地接住,慢慢慢慢地嚼碎了。

我发现,在这个岛上,最简单的动作都会被分解成无数个细枝末节,每个细节里还能再长出更微小的细节,然后还有更更渺小的细节生生不息。这种庞杂和繁复使得一个最简单的动作都会迸射出火箭升空的威力和炫目。

他终于把那颗核桃嚼完,又慢慢拿起一颗,像原始人一样用石头砸开。为了制止这套动作的无休止繁殖,我忽然说,明天二十号吧,我们公司的补给船要来了,有个女的会跟船过来。消息是前两天知道的,有个女人会跟着下一趟补给船来岛上工作。过了好半天他才点点头,表示他听明白了,却并不说话,只是继续砸核桃。他明显有些激动,把手里的核桃放下拿起又放下,呆呆想了想,忽然又抱起一只椰子,晃了晃里面有多少椰汁,却又把椰子放下,摸出一根烟放到了嘴里,点着了。

火柴在一瞬间照亮了他的脸,目光依然是直的硬的,却跳动着一点柔软的喜悦。这使他整个人看上去又阴森又明亮,像一座深夜里点着灯火的寺庙。

……

中篇小说《我们骑鲸而去》涉及到的只是一座小岛三个人的偶遇。自来此种岛屿之书,实有还是异境,多为小说家言。一天可以转数圈的小岛曾经有十几个矿工的采矿业,说不上繁华,至多算一个小作坊,但这个小作坊给未来的岛民留下电力和通讯这两笔重要的遗产。老周,一个前导演;“我”,一个落魄潦倒的诗人,一个离婚的孤家寡人,谋得一份守矿的差事,寄希望于离群索居的写作,用以疗伤;王文兰,经历过失婚、丧子、杀人、坐牢、被骗巨款。三个人无一例外都是如散落海洋的小岛一样的零余人和失败者,却是不同命运的样本。如果算上王文兰高中爱文学,三个人都有文艺生涯。无需奇怪这个岛上“文艺团体”,也无需找出诸多案例来证明文艺家天生与岛屿的亲缘性。小说本身就是说谎的艺术,至少是虚构和想象的艺术。至少,文艺的濡染,在建构小说人和人、人和世界关系时可以触及到感觉的、抒情的和反思的各种晦暗、暧昧、难以言说的细枝末节。从小说的叙述角度,《我们骑鲸而去》虽然最终是通过“我”来完成全部叙述,但还是掺杂了老周和王文兰的虚虚实实往事与回想,这些不断被编织到“我”的叙述,扩张了“我”叙述的宽度、深度和效度。

孙频的小说几乎都关涉记忆和遗忘,伤痕和痛感,以及对这些的反思和追责,她叙述的世界一向偏内在和内倾,只有赋予人物“文艺”性才有可能处理这么细致精微的内容,这是一个小说家的限度,也是其长处。限度不等于狭隘,好的小说应该自有一种扩张能力,读者可以在小说里从一个人去想象一类人、一群人、一个阶层人等,到达更辽阔更广大的地方。

作为零余人和来自欢腾闹热世界的溃败者,《我们骑鲸而去》不是过厌了锦衣玉食的现代生活,逃归荒野的所谓表演性的现代性叙事,也并非中产阶级鸡汤的灵修秘史。我们能看到的,他们是切切实实的活无可活的凋敝人生,如“我”,四十多岁了还是个小科员,在单位被人呼来喝去,老婆都说我没用。离婚后什么都归了老婆,房子也没了,又辞了职,就想找个地方躲一躲,躲开人类,写出一部《瓦尔登湖》那样的作品,但“我”更大的作用是叙事的视角。最值得注意的是王文兰这个人物,她的生命荒芜却向上,失败也跌宕起伏,屡败屡战百折不挠,代表一种最强悍的生命,即使已经沦落荒岛给富人可有可无的一个房产做个可有可无的看管,依然不妨碍她幻想在荒岛开发旅游度假并且身体力行。她的生命在风尘仆仆中绽放微光,直至把灰烬攥出余温。孙频小说的女性往往都有从冷硬荒寒的世界不屈地拱出的力量和美,王文兰也是这样的女性。至于老周在废弃岛屿度过的日常,真的如他所说“节花自如”?或者我们换个方式去看,一个有着敏感艺术之心的逃亡者,他所经历的孤独和恐惧,多少年,他是如何做到“节花自如”?他又有怎样的黑暗心史?与王文兰的喧哗和外张恰成对比的,老周的力和美是缄默的、内敛的。

放在当下中国小说里看,无需注水,《我们骑鲸而去》绝对是一个长篇小说的体量,但孙频却将它做成一个大中篇小说。这固然因为孙频对中篇小说文体的偏爱。事实上,同时代小说家里,能够像孙频这样持续地写出有质量的中篇小说的已经很少见了。把一个长篇小说的体量收缩成中篇小说,已然腾挪艰难。不惟如此,《我们骑鲸而去》还要回旋出大量的空间来安放小说中以戏剧片段方式呈现的副文本。我们当然可以说出许多副文本的好处和增益,比如复调、互文,比如意义的拓殖,但这些好处和增益都是需要以空间来换取的。但《我们骑鲸而去》,并不臃塞堆叠,反而因为副文本运用和调度得恰如其分,从而开放和延展了有限的空间。确实,我们所谈论的小说空间,不只是物理意义上的。

可以看小说的第一副文本《哈姆雷特》最后一幕哈姆雷特临死前对霍拉旭的托付,“请你把我的行事的始末根由昭告世人,解除他们的疑惑。”“请你暂时牺牲一下天堂上的幸福,留在这一个冷酷的人间,替我传述我的故事吧。”孙频征用《哈姆雷特》这个片段不只是意蕴的彼此参证和召唤。在《哈姆雷特》,霍拉旭是故事的叙事者,而老周的故事最终也是由“我”来讲述。哈姆雷特和霍拉旭,老周和“我”,值得注意的是,小说中老周的“世界剧场”演出的第一场剧就是《哈姆雷特》的这个片段,是不是暗示从老周遇到上岛的“我”开始就已经做好了弃世的准备?他也希望“我”有可能成为他的“哈姆雷特的霍拉旭”?小说的艺术某种程度上是时间的魔术师,借助时间的幻术,可以实现它的藏与显。就《我们骑鲸而去》而言,小说将这个戏剧片段提前,自然深意在焉,读者作为“被蒙蔽者”只有读完整个小说才能意识到其中的“深意”。

有意味的是,小说接下去老周为人偶的一段配音是哈姆雷特对霍拉旭的赞赏,却省略第一句“你就是我灵魂中选中的一个人”。如果我们意识到《哈姆雷特》这一句是和小说中所引用的部分本来连成一体的,那么,其实在“我”并未觉察(也许小说一直到最后“我”也没有能成为老周“灵魂中选中的一个人”)之时,老周已经自以为是地将“我”作为他“灵魂中选中的一个人”。人和人之不可相通,所托之人非所想,或者漫长的孤岛生活,老周去意已决,托无所托,只能一厢情愿地属意于“我”,这和小说整体的孤独感是相通的。作这样的片段并非是主观臆断,小说写到:“我们俩几乎每天都要见面,每天见了面他都是这般倾其所有,每天要请我喝椰子再请我喝茶,还要请我到他屋里,让那些木偶人为我表演《李尔王》、《巴巴拉少校》、《三姐妹》、《暴风雨》,他对莎士比亚简直是热爱,总是夸赞莎士比亚如何伟大。”老周“倾其所有”的是物质,也是借莎士比亚戏剧而“倾其所有”的内心所藏。除了《哈姆雷特》,莎士比亚的《麦克白》和《暴风雨》也被接入小说的叙事,好像孙频熟谙了嵌入和弥合术,接入的副文本自然地汇入小说的叙事流,同时也发微、发明着小说的意义和结构。

我自然会猜测孙频为什么会选择莎士比亚这个并不冷门的剧作家接入小说作为小说的副文本,如果仅仅为了文本的炫技可以要更多的选择,当然首先是小说中的老周替孙频选择了莎士比亚。同样,这种选择的合理性只有在你读完小说之后,只有在你意识到老周的世界剧场最后那场木偶剧,关于导演甲乙的吊诡人生,其实是老周向“我”拉开的他自己的人生舞台的帷幕之后,才能理解“人生不过是一个行走的影子,一个在舞台上指手画脚的拙劣的伶人,登场片刻,就在无声无息中悄然退下。它是一个愚人所讲的故事,充满着喧哗和骚动,却找不到一点意义。”“节花自如”,此岸失去了意义,在彼岸的获得,没有什么可以终止人类文明进程中的“找不到”,无论是艺术、自由还是死亡。因此,莎士比亚戏剧里的人物只是老周如许害怕和恐惧的流年光阴中的无数个自己。仅有莎士比亚无法满足老周孤独一人奔驰的冥想,它要创造出不同的戏剧,这种创造是他对自己岛屿生活的扩张和扩容。老周成为孙频的“影子作者”,承载她对世界的思考。据此,《我们骑鲸而去》,老周世界剧场的人偶故事、老周和“作者孙频”,他们在小说中不断交换着形与影,暧昧着人生和戏剧、真实和虚构的界限,在扩张和扩容小说叙事空间的同时,也扩张和扩容了对世界的想象与思考。

需要指出的是,在一般研究的理解里,孙频是一个“抒情性”的小说家,这用来说她早期的小说也许成立,那是她内心淤积的倾诉期,甚至是宣泄期,她需要泥沙俱下地喷发。但至少从《我曾经草叶葳蕤》()开始,以及其后的《松林夜宴图》《光辉岁月》()、《鲛在水中央》《天体之诗》()等等,孙频的写作呈现诸多复杂的面向,除了内倾化的诗性,还有比如,如何认识社会学和小说结构学意义?如何控制小说的情绪和节奏?如何获得小说的历史感和纵深度?如何消化与自己生命等长的同时代?包括这部《我们骑鲸而去》等小说是如何对“荒”和“废”这些重要美学意象进行文学的转换和安置?等等。特别值得注意的是,思想性或者说哲思,我们现在很少用来谈论小说,尤其是对年轻作家的小说,但这可能却是孙频最近这些年有意为之去尝试的。我们往往有一个假想的现实和人性的标尺可以拿过来衡量小说家的艺术世界,比如“人性”就是很多研究孙频小说的关键词。这当然不会错,但除了我们惯常和大而化之的思路,孙频的小说有没有其他讨论的空间?比如《松林夜宴图》,孙频自己就说过,她思考的是关于“艺术的权力和历史真相的关系”。具体到现在的《我们骑鲸而去》,孙频将三个不同的生命样本收缩到孤悬荒废的小岛上,在人类文明的尽头,在无涯际的时间里,勘探生命与存在的意义,提供了很多有价值的话题。时间和空间的计量单位变化之后,“这个小岛上只有我们三个人,好像全世界只剩下了我们三个人。我们成了这个世界的中央。”人的感受和思想变得越发敏感,但人并未因为敏感获得一种可以安放自身的纯粹的精神生活,相反更加陷身孤独、恐惧和害怕。事实上,这种孤独、恐惧和害怕也是因人而异的,在这个命题上,有一点被孙频揭了出来,为什么王文兰却比老周和“我”可以更加免于孤独、恐惧和害怕,而这种免于并非建立在我们想象的比物质更高的精神之上,相反是对物质的永不餍足。再有,有现代以来,我们往往会想象进化的现代滋生出内心的不安和精神的匮乏,所以要逃向荒野,而《我们骑鲸而去》写到的却是当我们向后撤退之后,固然在这岛上,时光倒流,文明消怠,宇宙的规律变得前所未有的简单,更重要的是没有了人群里的种种扑朔迷离。在这岛上想起人类,竟有一种隔世的恍惚感。在这岛上,所有的历史都已经失效了,只有最原始的时间,我们像远古生物一样漫游其中,似乎又回到了时间的起点,一切文明的进化又得从头开始。“从头开始”不只是采集、渔猎、种植维持基本的物质生活,而且三个人的小型人类社会又开始重建现代交际生活。这意味着我们一直宣扬和假想的逃离和退回可以疗愈现代病可能是失效的。我们是不可能离开我们生焉在焉的当下此刻,所以,小说让“我”选择坦然地回归到“现代”,而不是退到远古蛮荒。

但可以预见的是《我们骑鲸而去》发表后,还会被谈到“人性”。小说家笔下在荒岛上萍水相逢的江湖儿女,亦是老周桌上“世界剧场”里的芸芸众生。亦可想象的,会有读者在“荒岛文学”的文学史谱系谈论《我们骑鲸而去》。这毫不意外,甚至小说的有一段副文本戏剧片段就来自荒岛文学的遥远鼻祖莎士比亚的《暴风雨》。但我要提醒大家注意的是,这个名为“永生”的小岛有水有电有通讯有补给有人类工业和建筑遗址。某种意义上,荒岛又不是荒岛文学的荒岛。我不知道孙频出于怎样的考量,节制了荒岛文学的奇观化,甚至荒岛文学发展到《蝇王》的寓言化也很少在她考虑的范围里。换句话说,《我们骑鲸而去》与世隔绝,却是在人间。还可能被拿来比附的是“骑鲸”。“骑鲸”的文学母题在中国可谓源远流长,但在中国古典文学里,“骑鲸”往往联系着“游仙”。孙频不会把她的岛写成蓬莱,自然老周的骑鲸远遁于她也不是虚无缥缈的游仙去了。而且“我们骑鲸而去”,“我们”是复数,小说里,鲸鱼关联的细节是生命的自由欢畅,那么,我们各自的骑鲸而去,或者老周的杳不知其所踪,或者王文兰的永不言弃,或者“我”重回“现代”,到底有多少是自由欢畅,有多少是“节花自如”,还是只是作者所寄予的人类一个最洒脱优美的背影?关于我们到底如何“而去”,又如何能够“节花自如”,她并不想回答。

年4月,节花如旧事

何平,江苏海安人,文学博士。现为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江苏省评论家协会常务理事、江苏省作家协会理事。曾在《文学评论》《南方文坛》《当代作家评论》《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文艺争鸣》《小说评论》《钟山》《上海文学》等发表论文余篇,其中近20篇论文被《人大复印资料·中国现当代文学》《中国社会科学文摘》《新华文摘》转载和转摘;著有《解放阅读》《中国现代小说还乡母题研究》《散文说》《何平文学评论选》《重建散文尊严》等;主持国家、教育部、江苏省课题6项;获江苏紫金山文学奖、《当代作家评论》年度论文奖、《上海文学》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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